張作驥繼去年《爸,你好嗎?》(2009)之後拍了一部有關母親的電影《當愛來的時候》。十個父親故事中的苦澀曾令人心中百感交集,而這個一個屋頂下幾個母親的命運卻在酸辣的滋味裡教人嚐出女人的無奈與生命的韌性。故事從一個有兩個太太的家庭中,二媽挺著大肚子在做生意的餐廳裡生下期盼已久的男孩開始,到家裡未婚生子的女兒,也在這個哄鬧的餐廳同一個角落,產下她未曾預期的新生命;故事是一個樂觀的結局,但充滿衝突與苦悶,和對生活複雜的理解。

 

生命的出口

黑面是招贅進來的男人,太太不能生,她找了阿華來生小孩,二媽已有兩個女兒,大的來春已經十六歲了,才盼到一個男孩的出世。來春正處於苦悶的青春期,一口娃娃音「我喜歡陽光的感覺,可是天空總是陰陰的」孩子氣的旁白,和不受管束的任性,將這個從不分擔家計不關心生活的少女,從自覺無足輕重的角色,逐漸變成這個家庭的問題核心──女人肚子裡孩子,永遠是一個家庭的核心,不管「他」受不受歡迎。

 

黑面的弟弟阿傑是自閉兒,成年男人卻有著孩子的心智,阿嬤死後,從金門來投奔哥哥黑面,寄住在家裡,除了大媽和阿公耐心包容他,大家都嫌他累贅。在美麗時光》中和范植偉同列男主角的高盟傑,在爸,你好嗎?》裡跑了老婆的落魄男子,從酒店回到家在兒子面前哭泣的爸爸,這一次飾演自閉兒入戲之深令人驚訝!他代表的是一個宛若所有人想要甩開的包袱,這個包袱,讓生命沉重,被親情壓得喘不過來;它帶給人承受不起又甩不開的無奈,這種無奈,久了累積成帶著罪惡感的憤怒,哥哥黑皮,就承受起這人生中沉重的角色。

 

自閉症的阿傑,是黑皮心上逃不了的負擔,可是貼滿牆壁的圖畫,顯露出每個人已經失去的童年色彩,和那純真的心思所關心的世界: 一隻小雞、許多隻蝴蝶與花朵,和哥哥黑皮的畫像,這些未被世俗沾染的世界,與天真的形象,有時在家人眼中是無知的證據,尤其是當現實緊緊地壓迫著每一個人,這些事不關己的圖畫,更顯得滑稽甚至令人不耐;但這些純真的畫面,彷彿像許多扇窗教你看見逃離現實世界的單純心靈,回到童年或者停留在童年的時刻,難道不是令人珍惜的生命連結嗎?阿傑的角色是個寓意,卻又那麼真實。但黑皮想要甩開的累贅與不忍放棄的親情,所拉鋸出的無奈與不捨,考驗著所有人的良知與愛的能力,宛如一個未婚的女孩,四個月的身孕,已經不能放棄的生命,本片就從十六歲的來春未婚懷孕引爆家庭的衝突開始,考驗著當意外的愛來臨時,你把它看成累贅,還是一個心中愛的種子?

 

來春懷孕,男友消失了,大媽帶著她去墮胎不成,帶她到宜蘭找男友,帶她回家,而親生母親二媽,卻事後才知道,兩個媽一個強悍,一個沉默,面對女人共同的命運時,在氣憤中卻選擇果決而態度明確。當孩子拿不掉時,就接受一切,而父親卻是最後知情的。

 

此時我們突然領悟導演這一部是為女人拍的電影,拍一個招贅入婿的女強人自己卻生不出做不成母親的大媽,也拍一個唱戲女子屈身作小直到生下家裡的男孩才還要謙抑做人的二媽,來春在未滿十六歲未婚懷孕,將是個意外的母親,她們的戲,沒有一本是好唱的;而扶養男友長大的姑姑,孤獨的老去,卻沒有得到一個母親應有的回報。

 

而男人呢?阿公終日在家足不出戶總是在陽台上練拳健身,年紀大了憐惜著自閉兒的阿傑,諸事無為地平衡著一個屋頂下的衝突;被招贅的黑面,在家裡做不了主;自閉兒阿傑顧不了自己;來春懷孕了,男友則消失無蹤,原來他也有個沒有父親的成長經歷,他和來春在旅館中歡愛之後,在浴室裡蹲著小便時也不想做個男人嗎?

 

黑面,招贅入婿,是太太眼中沒有用的男人,太太才是一家之主,黑面當初會從金門來到台北就是逃避照顧弟弟阿傑的責任,直到阿嬤死後才不得已將阿傑接來住,心裡卻又不情願。黑面受太太的氣,連頂嘴也不敢,卻編出心聲版「家後」詛咒她;餐廳裡跟警察和流氓談判也由太太說話,讓情勢嚇得肚子痛還是真的悶酒喝成了病 ?黑皮後來酗酒中風成了癱瘓,這也是一種逃。甚至自閉症阿傑,由不了自己,也被關在自己的世界裡。

 

男人們都逃了,而女人卻擔起一切;不能生的大媽為丈夫找來阿華生孩子,直到生出了男孩,她抱在懷裡,喊著「我的寶貝」,戲一開場的此時,觀眾還以為她是祖母的身分呢!這一聲激動一時間還聽不出她深埋心中的酸澀;大媽在黑皮中風之後精神受創,才教人看見她的脆弱;二媽扛起一家大小餐廳裡外的責任,她後來代替黑面為大媽洗澡,我們才看見她背上的刺青,以及她曾在歌仔戲中穿龍袍演皇帝的男兒氣派,不禁讚嘆起她面對黑道紛爭時,在餐廳裡開槍的氣魄,卻連帶爆響多少年悶在心裡的一股氣?挺著大肚子女兒來春也驚訝不已這從來不曾打過他的母親,一直以來作小的身分這麼一天也有擔起責任的尊嚴。

 

那些好勇鬥狠的角頭小流氓和索錢的警察浪擲生命掠取生活,往好處看,倒像些長不大的男孩,胡鬧過日子;而開頭和結尾露一下臉的酷樣帥哥范植偉,漂亮太太倒是在路上給車撞了憑運氣娶來的,這些帶著狠勁與輕浮的男人,讓人感覺日子過得沒有重量。

 

「女為母則強」這一句俗語,在這裡彷彿還不足以形容一個女人的生命韌性和所能承受的重量;女人,恐怕是逃不了上天給她的命,她逃不了。不管是大媽尊父命納贅,從此扛起一家重擔,再不甘願,也要承受,認這個命,這裡彷彿有一種反英雄主義的勇氣,勇氣不是亮槍嗆聲的鬥狠、警壓流氓,流氓大壓小,小嗆大,但在犯不著拼命的地盤上作戲誰有種開槍?比起要養老的、顧病的、哄憨的,家裡失神癡了的,還有個小的肚子裡懷著沒人認的,沒有一樣逃得了,那才是玩真的。

 

生活的重量

穿梭在複雜的家庭關係中,每一個人所背負的負擔,所蒙蓋的苦悶,在言語衝突與性情的違逆之間,彷彿存在著當下無法化解的困境,隨著劇情推進結成一片越來越難解的網。如同黑面總是借酒澆愁,於太太不在的場合,大聲吆喝,表現男子氣概,卻在回家的途中,流連朋友的樂團,借酒發洩,改編江蕙的「家後」,諷刺老婆的跋扈;在太太的一家之主控制下,看著臉色過日子,對二太太的心意則委曲表露。這之中也並非沒有緩和緊張的過程,全片在夫妻、兄弟、母女交纏的心煩關係中,俐落地切換著青春男女的輕浮與天真,讓沉重的故事不致落入悲劇的拖磨。

 

一段黑面上樓為脹奶的阿華吸奶的片段,讓女兒來春聽見的畫面,緊接著切換來春偷偷在浴室中驗孕的情緒,從喜感的呻吟急轉到氣餒的與恐慌,將男女之間短暫的歡愉與矛盾,彼此糾纏在愛跟性之間的處境,從一言難盡的複雜關係,巧妙地擦身而過,將劇情直轉急下,因為來春懷孕了。

 

從這裡開始,男人將退縮到背景,甚至消失──來春的男友失蹤了,黑面飲酒過量中風了,自閉兒阿傑停留在自己的世界裏,阿公仍舊在陽台上練拳健身,而現實呢?留給女人來面對!黑面不省人事,大媽也精神恍惚,幼小的初生男孩在襁褓中,二媽背在身上,接下餐廳大媽老闆娘的角色,挺著大肚子的來春,仍舊在餐廳裡客人與酒類促銷小妹的窄裙與長腿之間,來回閒逛,不過她也再不是那個只顧自己從不幫忙家裡生意的少女了,而是等待新生命的,另一個天真卻又孩子氣的未成年媽媽。

 

孩子氣的來春卻是這重重生活陰影裡的一片光。一場她到宜蘭尋男友未果,走在海邊,隔著距離看著青春男女燃燒野火而心中釋然的一場戲,很巧妙的轉化這個天真少女從逃逸生活到接納生命流向的坦然。

 

張作驥的這部片子裡的男人們都不能負責,恐懼未來,退縮而不敢面對現實;女人則接結結實實地生活著,她或是低調而忍氣吞聲,或是任性而不顧一切,天真卻又無知,即使在面對新生命的來到之前,曾有忐忑不安與期待落空的恐懼,或是尚未享受青春已怨嘆生命的負擔,與面對未知的恐懼,但最終接納生命而面對一切的仍是女人。

 

導演用一個未受期待的生命做為比喻,讓女孩從任性的自我,漸漸蛻變成接納命運的角色,在抗拒無效無法逃避時,她是失足的弱者,而在接納命運之後,回頭看看那些逃跑的男人們,女人原來是導演賦予母親的這個角色的強者。因為導演,女人成了強者,還是原來女人其實才是堅強的?或者,讓「她們」 變成強者,或讓「他們」退縮逃跑的,卻是導演所詮釋的比人的意志還大的命運?

 

無論是不甘願還是默默承受,承擔重量的韌性總會刻劃在生活裡。黑皮的生命走到癱瘓令人同情,大媽的失神仍令人激賞,難道不是任誰都不容易演好的角色?戲還要由不被生活陰影覆蓋的二媽和來春繼續演下去,而日子也要過下去。

鄭治桂   2010/11/05

                    

2010/10/05 觀影

2010/11/05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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