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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2010高雄電影節日報》第一期
 
 
 
影 片的開始,來春(李亦捷飾)一身勁裝,神采奕奕地環顧周遭,那是一間隱身破舊傳統市場的海鮮熱炒店,也是來春的家。張作驥配合著來春的步伐、神態,巧妙運 用Black Out分割攝影師張展的鏡頭,彷彿來春呼吸的頻率,既形成一股獨特的節奏,隔離了所有的喧鬧與雜亂,也尖銳地直指來春的孤獨。旅居維也納的作曲家吳睿然雖 是首度與張作驥合作,他為這場戲所作的主旋律卻洋溢著張作驥作品中特有的宿命感,聽來沈重、悲而不哀。這是《當愛來的時候》第一場戲,調度帶著氣勢、渾厚而飽滿,我不禁想起了十一年前的《黑暗之光》。
 
《黑 暗之光》始於攝影棚裡正在拍攝結婚照片的中年男女略為不自在的笑容,那是女主角康宜(李康宜飾)的父親與繼母拍攝再婚照現場,他們的眼睛失明,以按摩維 生,家裡還有個遲緩憨傻的弟弟,康宜是這家庭中唯一「健全」的人。以一個短暫全黑畫面配合片名打出之後,銀幕上出現了背對觀眾、看著窗外基隆港灣的康宜, 而後她轉過身來,走出自己的房間。她的年紀與來春相仿,走路的姿態與神情相較之下卻盡顯小女孩的天真、淘氣,流露出一股無畏探索的冒險精神。康宜穿越幽暗的長廊,來到了飯廳,然後有了光,這家人準備圍桌一起用餐。
 
用 餐,一直是張作驥的作品中,非常重要的一項儀式。張作驥向來習慣在影片開端安排一場圍桌食飯戲,從客觀的環境音與空間結構,逐步帶出劇中人物的主觀心境。 飯桌上鮮少出現足以影響劇情發展的關鍵對話與舉止,因為張作驥更在意的是,藉此如實反映出劇中人物的生活狀態。這是身為獨子的張作驥作者意識之下的渴望與 彌補。以《爸…你好嗎?》 裡兩個段落〈心願〉與〈鐵門〉為例,一群乍看毫無交集的職業、素人演員,經由張作驥看似即興、實則嫻熟精準的調度,組合成一個極具說服力的家庭,〈心願〉 不只是關於一個黑道父親與他臥病在床的女兒的故事,黑道大哥身旁的情婦、小弟、以及家中的看護、傭人,早已被張作驥納入這個家庭整體,血緣的牽絆只是其 一,情感上千絲萬縷的聯繫卻是永遠。張作驥持續透過創作去思索「家庭」的真正定義
 
《當愛來的時 候》有著一言難盡的故事前提,來春的母親子華是父親黑面在金門故鄉的青梅竹馬,黑面因為想要逃離照顧肯納症幼弟阿傑的家庭責任,選擇離鄉背井來到台灣,因 緣際會入贅了雪鳳家,後因雪鳳無法生育,子華適逢人生低潮,經雪鳳同意才發展出如此「三人同居關係」。十多年後,來春、來日兩姊妹相繼長大,就在子華即將 產下男嬰前夕,阿傑因為相依為命的阿嬤病逝,被黑面接到台灣就近照顧。阿傑與雪鳳的父親代表著張作驥電影中最不可或缺的觀察者角色——滔滔不絕的老者與身 障者,如同鬼魅般存在著,家族成員盤根錯節的情感糾葛與他們彷彿毫無干係,他們卻又如先知般洞悉、豁達,暗潮洶湧的秘密與謊言,在他們眼前無所遁形。阿傑 在故事的中後段逐漸成為來春最堅強的陪伴,這其實是張作驥自《忠仔》、《黑暗時光》、《美麗時光》以來兄弟、姐弟情誼的變形,再一次地,這仍是身為獨子的張作驥,對於未曾擁有過的手足關係的自我投射與慰藉。
 
張 作驥的電影或許悲切、悵然,但仍有其鄉愁而感性,甚至幽默的一面。比如黑面喝酒喝茫了,打著鼓唱起自行竄改歌詞的〈家後〉,這並非蓄意的惡搞或是抱怨,也 不只是長久屈居雪鳳氣燄之下的苦悶發洩,其中蘊含著這位書讀不多、外型粗獷的中年男人,無從訴說的滿腔愛意,以及對於自己坐享齊人之福、為了生活放棄年少 夢想(音樂、自主權)的悔悟與無奈。張作驥過往作品中的父親角色,多半處於輪番缺席、消失、死亡,或者是某種相對弱勢的狀態、甚至是有如原罪般成為極大的 負擔,在歷經《蝴蝶》戲裡戲外「雙重」父親的死亡之後,黑面應該是張作驥所塑造出,最懂得體貼女人、也最心思細膩的丈夫,他在意雪鳳感受的同時,也惦記著子華產後的身體調養,一場解決子華漲奶的戲,竟發酵出台片史上最破格的浪漫情懷,這是標準張作驥式的草根精神與柔軟
 
對 應如此男性的柔軟,卻是女性的決絕與剛強。《黑暗之光》的康宜常常望向窗外,窗戶宛若少女生命的框架,恰如來春常常窩在陽台上,縱身一躍即是一場全新的冒 險。在過去,張作驥總是暗示著如此一躍而下,是結束的開始,是絕望的自我毀滅。《美麗時光》裡走投無路的小偉與阿傑一齊跳進那條臭氣薰天的大水溝中,背景 卻瞬間轉換成為一片童話般的海洋,意義等同那匹被偽裝成獨角獸的白馬、或是廢棄兒童樂園中的長頸鹿雕像、甚至雨天竹林裡根本不可能出現的蝴蝶……,全是無 比醉人的魔幻寫實,全是張作驥對於醜陋真實的美麗想像,極其諷刺、何等殘酷
 
張作驥以《爸…你好 嗎?》回歸個人原點重新出發,如今《當愛來的時候》一方面承襲《黑暗之光》的青春少女觀點來看成長過程無可避免的愛與死亡,一方面則走出過往偏好以魔幻寫 實註記死亡與宿命的悲觀結論,改以充滿理解、寬厚的溫柔,思索「母體」作為個人生命源頭的終極意義。於是,張作驥不用再尋找那未曾存在的獨角獸。我以為當 他在《爸…你好嗎?》最後一段〈孩子,你還記得什麼?〉那傾巢而出的動物群裡,終於給了我們真正的長頸鹿之後,其實已間接宣告張作驥全新創作階段的到來,猶如重生
 
出生、死亡、救贖而後重新出生。這是一個循環。《當愛來的時候》尾聲映照在來春臉上那抹陽光,不再是背離現實的自欺欺人,而是實質意義上更真切、更誠懇的動人魔法。這是21世紀台灣電影的希望之光。 

 

Ryan    http://blog.chinatimes.com/davidlean/archive/2010/10/23/55232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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